糖匪
科幻作家
某天早晨，朋友圈炸開。幾乎所有人都在轉發蘋果Vision Pro官宣短片，輕輕動根手指，投身進狂歡人群，飆升荷爾蒙，共同想象科技魔法加持的迷人未來。上一次這樣的盛況是什么時候？沒有爭議沒有撕裂，所有人為同一件事激情澎湃。
(資料圖)
21世紀，一流科技產品的發布會已然成為重要慶典，替代傳統節日甚至替代日漸式微的體育賽事，成為現代人不可或缺的精神保健品。一張張早起蒼白的面孔，一雙雙惺忪睡眼，在還沒有完全清醒時就被未來圖景點亮，眼看科幻電影里的場景就要成為日常。一個誘人的承諾悄悄許下：你眼前的世界，從此虛實再無界限。不需要選擇，你同時可以擁有，并且那是碰撞融合后的無數種可能。空氣中包圍你的數字界面，僅靠眼神、肢體動作和空間環境就能確認，完成操作交互。鍵盤鼠標觸摸屏全部成為闌尾般的數字產品，可以割舍。一個空間計算的時代就此開啟。
高度擬真，高度沉浸。諸多功能介紹激起一陣陣漣漪般淺表皮層的興奮，直到3D攝像功能出現，事情變得不同：好像一只手不禮貌地伸出，輕輕彈叩你最珍貴的瓷器，發出清脆悠長的回響，綿綿不絕。
只需按下按鈕，Vision Pro上的3D攝像頭就能抓取即時空間記錄，此刻的場景以3D形式保留，等你調取時便可全部再現，就好像時光倒流回那一刻。不止如此，以前用手機拍攝的全景照片也可經由Vision Pro放大，環繞在你周圍，令人恍若，不，令人真正置身其中。于是，那些倏忽而過的金色時刻，猶如神恩再度降臨。你沐浴其中，沉浸在經歷過的美好中，仿佛從來沒有離開過。這是新時代的記憶術，數字世界滲透現實生活，虛擬世界和現實世界之間距離消弭，橫亙在我們和過去之間的時間也一并消失。有了永恒。
世上從此再也沒有錯失。珍貴的、不舍的、貪戀的，只要以照片方式留存下來，就可以還原成某一種層面的真實，可以在“記憶”里一遍遍調取我們的過去，那些沒來得及好好把握的細節，沒來得及好好珍惜的人，仿佛可以重頭再來。縱然什么都改變不了，也可以把沒有留住的留在當下的永恒里。你好像在樂園，并且永遠不會遇見那條蛇。
如果不遠的將來這項技術得到普及，那么“記憶”—按下拍攝按鈕將會成為人類如同呼吸一般的下意識動作。比起在社交平臺分享，更重要的是留存下生命里的某一刻。既然無法準確預測哪些時刻會在未來意義重大，既然“記憶”不過舉手之勞，那就多多益善，保險起見，你懂的??
新的記憶術給出這樣一個保證：往事將永遠鮮艷，永遠栩栩如生，隨時調用。這就等于發給學生們可以不專心聽課的許可證。在這點上，大人和小孩并沒有差別。一旦允許分心就難免分心。一旦知道“此刻”已經被記下并可以無限次經歷，又有多少人會在當下全力以赴地去感受它？里爾克說：“我們被免除了一切愛的艱難，它因我們的心不在焉而受苦。”現在眼看著人們不僅免除了愛的艱難，連記憶的艱難、生活的艱難也能一并免除，敞開迎接一個不需要記憶就可以擁有回憶的未來。
或許你是少數又少數的那些人，懂得并擅長珍惜，決不敷衍當下。那真是幸運。如果記憶的語法的確似這般線性簡單那就真的完美了。可惜不是。
人們總習慣把自己想成一塊存儲硬盤，記錄下的都是清晰完整且準確的，好像有個乏味又專業的攝影師在場。普魯斯特首先會站出來反對記憶被消減成冰冷有序的圖片集合。如果向內觀看自身的記憶，你會發現最迷人的那些可能并不完整。意識幽深處燃燒著的記憶碎片，跳動著的欲望之火，又與剛剛過去的當下匯聚成新的記憶流。它們并不一定準確和清晰：午后向西的路牌反射出明晃晃靜寂強光；銅器殘留的上光劑的味道；屏幕上跳出你想要的那個數字；擁抱時皮下骨小小又頑固的抵抗以及灼痛；芳香氤氳觥籌交錯間眼底一直燃燒的青白，那是席間一張臉的局部，總也不給你正面??
當然還有遺忘。它令記憶更加耀眼。如同死亡賦予生命以價值。
“記憶術”做不到，或者說，它和它的締造者志不在此。它跟其他人類發明創造科技產品一樣，一心輔助人類更加進步更加完全。那樣很好。但選擇權在你手里，使用或者不使用“記憶術”，什么時候使用，怎樣使用。記得這一點，記得除了新型記憶術外，你仍擁有屬于人的古老記憶技藝—留存那些閃爍的跳躍的終將遠去卻因此格外珍貴的生命片段。
畢竟，當我們開始有意要去記住什么時，就意味著它已經開始成為過去。
本篇專欄選自《世界時裝之苑ELLE》2023年9月刊
內容監制：孫哲
策劃：ELLE專題組
編輯：Sherry
